林莹

这几年的日子，如被反复浸泡的旧帛，寻常得已经褪了颜色，茶汤般渐渐趋于寡淡。沉浮于这寻常岁月的波澜里，心中竟生出一层薄薄而细密的青苔。

书房窗台上，一小盆不起眼的绿植悄然摆放。当初不知从何处携回，随意置于书房，便被我遗忘，更谈不上精心侍弄。日复一日，它早已褪尽了昔日青翠，徒留几根枯槁的枝子，灰暗而了无生气地指向天空。某日，我伏案“肝论文”至拂晓，揉眼抬头间，竟见那枯枝上似缀有零星点点新绿。走近细看，新芽竟真如初生婴儿般柔弱而倔强地冒出头来，叶尖上还带着一丝娇嫩羞怯的绒毛，稚嫩的叶脉里绿意初萌如游动的溪流。我屏住呼吸，指尖极轻极轻地拂过那初生的叶芽，一丝微凉的生命感竟在指尖骤然迸发。原来枯槁深处，竟蛰伏着如此丰沛的生机。这一小点新绿，犹如粗粝的旧棉布上添了一针别致的绣花，霎时令整个凝滞的窗台活了过来。

日子依旧平淡流去。偶然某天，我循着一条陌生的小巷信步而行，巷子深处，藏着一家小小的旧书铺子。推门而入，尘封气息扑面而来，旧书层层叠叠静默拥挤，静候着与有心人重逢。我随手抽出一本泛黄旧书，书页轻翻之间，一行行娟秀字迹的批注赫然跃入眼帘，如同旧时光里偶然浮起的水泡，里面竟映着一个遥远的灵魂。彼时彼刻彼人读书时的情思，或击节称快，或心有戚戚，皆落笔成痕。书页边缘空白处，竟还画着一株纤细的兰草，笔触虽简却自有风骨。我凝视良久，恍然间仿佛看见一个素净的身影，正伏案于灯下，笔尖沙沙作响，一笔一画，皆是在抵抗时光洪流的无声记号。这一刻，我分明听见了另一个灵魂在岁月深处发出的回响。时光长河，原来正是由无数这样的瞬间连缀而成。

又一日清早，我去买鱼。附近的菜市，清晨的喧闹已如潮水般涌起。卖鱼摊前挤满了人，妇人粗壮有力的手臂在湿漉漉的鱼堆中翻动，水花四溅，银鳞纷飞，在晨光下折射出点点碎金。旁边菜摊上，鲜嫩青菜带着新摘的露水与泥土的芬芳，码放得齐齐整整；卖豆制品的妇人，手指被浸得发白发皱，却依旧麻利地切着豆腐，刀落处，方正如雪块的白嫩豆腐整整齐齐排列开来。立于喧嚣之中，看着妇人们忙碌时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，它们像生活刻下的沟壑，里面却盛满了清晨的光线。讨价还价声、吆喝叫卖声，还有熟人相遇的寒暄，市声鼎沸，直冲耳膜。这声音里，有生计的辛劳，却也饱含一种浑朴热辣的、不容置疑的生气。生活于此，既在讨价还价里，也在湿漉漉的鱼鳞与沾着泥土的菜根之上——它如此结实具体，如此草根般扎进泥土，又如此葳蕤地向上生长着。

回到厨房，我轻轻旋开盐罐盖子，里面结晶的颗粒正安静地躺着，在光亮下泛着微小的光。这平凡而必需之物，何尝不是生活本身。它无须大块挥洒，只需以心为筛，筛落那一点点的细碎光尘，抖落在日复一日的旧帛之上。生活终究是一方褪了色的旧帛。然而，那窗台枯枝上悄然萌发的新绿，旧书页间无声低语的笔迹，乃至菜场中带着泥土气的喧腾……这些瞬间，皆如偶然洒落进这平凡日子里的晶莹盐粒。它们细微，却足以点醒味觉；它们朴素，只需一撮便足以点醒整锅汤水，令其滋味绵长。生活的新鲜感并非远方招摇的旌旗，而是于庸常巷陌里踽踽独行时，蓦然瞥见墙角探出一茎幽兰；是低头俯察中，对万物那永不熄灭的生机，所油然升起的庄严敬意。

原来，活着本身，就是要在无数遍的重复里，不断认出那每一遍里从未真正重复过的闪光。